廚房的隔間外搬來幾張桌椅,隨意擺放,很簡單就多了個小餐廳。
莎菈慵懶地癱在桌面,用左眼角看了看坐立不安的紅葉,又用右眼角看了看溫吞如常的瞬變,然後閉上了眼。她知道,在她的對面,薇同樣閉著眼在整理思緒,在她的身後,廚房裡有兩個男人在處理那鍋還燉著的牛肉,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法爾受教的聲音。
他們在下麵條了。
但是她卻一點胃口也提不起來了。即使聞到了香氣,胃袋空空如也……只要感受到那鍋牛肉上沾著的怨氣,她就吃不下去。就因為要煮那鍋該死的牛肉,讓冉天卿失去了和蕾道別的機會,冉天卿一定打從心底怨恨著「它」和「他」和「她」吧。那種滿是怨氣的東西要是吃下肚,對身體可是大有影響的;雖然對隔壁這個來自機界的半人半電腦沒什麼差別--因為生存的環境關係,機界的居民先天上就對「念」有極高的防護能力。
胡思亂想著,廚房裡的兩個男人端出了煮好的牛肉面來,一人一碗,就放在還沒吃晚餐的莎菈和瞬變面前。
莎菈接過筷子,卻瞪著那碗麵,遲遲不動。身旁的瞬變早就呼呼大吃起來。
「吃啊。」冉天卿溫和地催促,眼中是讓人看不透的深沉。失去了蕾,他又重新變回了今人無法捉摸的冷面笑匠。「我可是按照妳喜歡的口味煮的。」
只是特別加了點「料」而已。
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莎菈沒什麼好隱瞞的,直接說了。「如果我吃了這一碗,未來一個月可是會昏昏沉沉的過的。」
冉天卿更接直了當:「如果妳不吃這一碗,我馬上就讓妳躺下。妳比較喜歡一個月還是半年?」
「……我吃。」
獲得如期的結果,冉天卿的心情總算愉快了些。他在唯一空著的椅子,也就是薇的左側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還在整理思緒的女子。
不知是視角效果還是心理效果,她眉間那股不順的陽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外放的溫柔,就像冬天的暖日般,在不知不覺中入侵四肢百骸,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成為記憶裡很重要的回憶……
當然,這是指她沉靜著的時候。她要是發起火來的話……一定會讓人的靈魂和身體都牢牢記住!
沉默在臨時的小餐廳裡漫延開來,只有莎菈和瞬變用餐的聲音偶爾撥動一下眾人的聽覺。而沒多久之後,就連這點撥動都消失了。
然後,就在莎菈把碗筷丟進洗碗槽裡再回座時,薇睜開了眼。
「現在,大家都準備好了?」
眾人一致點頭。
「那麼,就請大家洗耳恭聽『我的冒險』了。」
餐桌上突然彈起一面浮空面板:
要使用腦波直接影響的虛擬實境空間嗎? Yes No |
「請不要破壞我口述的樂趣。」她轉頭瞪了在場唯一可能做出這個選項面板的人一眼,用力在No上敲下,面板立刻消失不見。
瞬變無所謂地扶了扶他的單邊眼鏡。薇再一次端正坐姿,開始了她的敘述。
「六歲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我和雷交換了身體,以維的身份生活下去。那之後的第二年,最近一次的『朦朧夜』,我被傳送到了『迪斯卡瑪特』。一開始當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但是根據我和我的同伴這些年來的探查,這是一個很接近『時空走廊』的世界,連接著的『門』不計其數,其中有的『門』還是單向的,並且有著時間限制。為了找到正確的門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和我的同伴們開始了旅行。」
她頓了頓,顯然對自己的敘述欠缺條理感到失望,但還是繼續往下說了下去。
「我的同伴有三位,和我一樣,都是被召喚過去的。」
「被『誰』召喚過去的?」冉天卿很快就抓到重點。
「很遺憾的是我不知道。」薇顯然早有心理準備會被問到這問題。「當我們到了那裡時,只有一把刀留在那裡,周圍全都是屍體,血跡深深浸入地面。也許召喚我們的人就在那裡面也不一定。」
「刀……」法爾一臉若有所思。
「我先為你們介紹一下我的三個同伴。在這十二年裡,他們就如同我的父兄一般,而且我相信在雷歸來的時候,一定會有他們在身旁。要從誰開始介紹起呢……」
那個面板又跳了出來。同樣的問題和選項出現在上頭。但這次薇沒有立刻按掉它,轉頭看向瞬變。
瞬變慢慢地揚起央求的笑容。「試看看嘛。好不好?」
也許是因為身體還殘留著蕾的情感,薇感覺到蕾對瞬變的善意,終究還是狠不下心,選擇了Yes。
燈熄滅了,四周浮現出發著淡光的白色屏幕,然後,薇發現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剛剛踏上迪斯卡瑪特的那天--幽暗的天空,下著雨,雨和血混成的血水積在腳下,遠方的地面就插著那把刀,血紅的刀……
「真是逼真啊,不愧是瞬變。」
眾人的感嘆讓瞬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並沒有人注意到法爾有瞬間是呆望著那把刀的。
空氣中依然殘留著的食物香氣讓薇確認了自己所在的時空。她靜下心來,繼續她的敘述。
「是的,就是在這裡,當我鎮定下來,我開始找尋有用的資訊。就在不處發現第一個同伴。」
一個黑髮黑眼,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圖像有點朦朧。
「桂木榛,和我同樣是被由這個世界召喚過去的,日本人,當時十六歲。我對當時的他記不太得了;至於現在,他的樣子更加成熟些,眼神很內斂,兩邊的臉頰都有傷疤……」
隨著她的補充,圖像漸漸清晰起來,少年蛻化成青年,帶著內斂的野性站在那兒,身邊還帶著一頭白色的狼。
「狼的名字叫『秀也』,是榛的伙伴。」
「哦,那不是普通的狼呀。」法爾讚嘆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同伴被稱讚,薇比誰都高興。「第二個同伴……」
場中的黑髮青年和白狼消失不見,換上了一名有著綠色長髮的高瘦背影,但那明顯的尖長耳朵,說明了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種。
「怪了,這人怎麼這麼眼熟……」紅葉看著那人拔起刀,不自覺地喃喃低語。
「這一位是裡頭最照顧我的人,我們的冒險隊伍的參謀長--半精靈.林奈。」
半精靈回過頭來,露出那張明明很俊美,感覺卻很陰沉的臉。還來不及看清那張臉,光聽見名字,紅葉就滑掉了支著臉頰的手。他的下巴重重地碰上桌面,發出極大的聲響。
「你認識他?」
「騙人!那小子會照顧人?不可能的!」
薇的詢問和紅葉的驚叫同時響起。後者還抓著頭髮,頓住的表情彷彿世界末日。
「你認識林奈?」薇又問了一次。
「不算認識……」紅葉矇住臉,吐出夢囈般的否定,緊接著又補充道:「只是神交已久。」
「神交已久?」
「……他在『赫斯本』的梅西大陸諸國通緝榜上記錄長黑,我在那玩了一陣子,很榮幸幾次和他並行。」
「通緝榜?」
「是啊。他在當地是赫赫有名的強盜。」
薇沉默著,無法將一同生活十二年,最親密的父兄和那些字眼畫上等號。不過她很快就想開了。這些年的歷練讓她明白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就算眼見為真,那真實往往也只是一個面,在看清楚所有面之前,絕對不要妄下斷言。
「那麼你一定知道要從哪個『門』才能到……嗯、赫斯本囉?」
「嗯,當然。」
「那真是太好了。」
發自真心的笑容照亮了她的小臉。這一瞬間,冉天卿胸中似乎有某樣東西破裂了。他抓不住那種急湧而出的情感,覺得心口很悶,有一頭不知名、不見影的怪獸壓在上頭張牙舞爪,隨時準備撕開他的肉,飲盡他的血。
其實他隱約明白的,但是卻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承認,而苦苦壓抑著。陰鬱的表情更加陰鬱,但在黑暗中沒有人發現。
談話仍繼續著。影像又變,換上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整個人被罩在黑色斗篷裡,臉上還覆著面具,遮去上半張臉。
薇才剛準備開口,法爾卻已經搶先叫道:「奈-羅德!」
「你認識他?」世界好像比想像中的還要小上許多……
「見過兩次面而已。……我跟他弟弟有點過節。」法爾搔著下巴,有點尷尬地笑著,也不推拖,很乾脆地明說:「我不小心抓食材抓到他家去了,嘿嘿。」
「所以,」他講得很簡潔,薇也接得很順口:「你知道他家在哪囉?」
「那是當然。」
「太好了。」
所有人都笑了。笑的原因雖然不盡相同,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很和諧。
「我和他們……」回想起在一起的時日,薇想要訴說予人知的實在是太多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隨著她紊亂的思緒,虛擬實境的背景開始飛躍式地變動。
蓊鬱的森林。崇峻的高山。酷灼的沙漠。潺潺的溪水。蜿蜒的大河。遼闊的草原。
迷宮。怪物。戰爭。陰謀。
血淋淋的刀光劍影。
屏幕上的背景全變成了血紅色。
薇瞪著那片血紅,不可控制地啜泣起來。
莎菈眼看情形不對,拍拍瞬變的肩,作手勢要他把虛擬實境空間收起來。
小餐廳的燈又亮了起來,在突起的刺眼過去後,就見冉天卿已拍著薇的背,用一種壓抑的溫柔勸阻她繼續。
「妳累了,改天再說吧。」
「不行。我很害怕……要是他們出了事,要是他們有什麼萬一的話--」
「我也很害怕。」雙手緊握成拳,聲音沙啞到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但冉天卿仍把話說了下去。「但是我相信Ray。妳也相信妳的同伴吧?」
「我相信。」她哽咽地道,在冉天卿的懷裡放聲哭了起來。「借我哭一下……Ray一直很想這麼做,但是他無法放鬆……流不出眼淚來……所以……讓我替她哭一下……」
「嗯。」
他環著她的肩,像安撫孩子似地輕撫她的頸和背。就在這一刻,冉天卿很奇妙地感覺到Ray的精神和他們同在。
而其他人見插不上手,早早就離開小餐廳,另外開闢戰場了。再怎麼說,他們可是以同事情誼好出名的邊境遊俠……雖然無法排除檯面下某些私人理由,但至少檯面上是如此的……
。。。《握我的手,好嗎?》。。。
正當另外那頭悠哉悠哉的進行半八卦半聊天的會議時,迪斯卡瑪特這一邊卻正值生死交關之際。
榛和他的愛狼秀也在前頭開路,奈-羅德居中護著受傷的雷,林奈殿後,一行人在幽暗的林中奔走。在他們的身後,有著雷還沒理清來處、其他人還來不及解釋來源的追兵。
雷跟著隊伍移動腳步,雖然想要分出心神去關心一下同伴的情況,但是在腦袋因失血過多而感到昏沉,還要適應回到原來身體而併發出的強大能力所帶來的種種雜訊的這當頭,他根本就辦不到。被刺傷的傷處已在奈-羅德的治瘉魔法協助下瘉合,只殘留下一點點的微熱感提醒著身體的主人,他剛剛去敲過冥府大門的事實。
背後轟然大響,他扭過頭去看,才發現殿後的林奈人不見了。
頓住腳步,卻聽見奈-羅德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用擔心,就算是龍,在森林裡也奈何不了那傢伙。」
在維的記憶裡,很少有奈-羅德開口的時候。於是身體很自然地冒出一句:「真難得聽你一次說那麼多話--」然後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還在不解自己怎麼會說出那麼突兀的言語,身後又是一連串的爆炸聲。
林奈比鬼魅還鬼魅地出現,陰沉的笑容看上起卻異常順眼。
「解決了嗎?」榛問。
「剩下的不干我的事。」
秀也用鼻子頂了頂榛的腰。後者微微皺起眉頭:「火是你放的?」
「不是。我只是配合他們,用了點小手段而已。不知道哪來的白癡用了爆裂系魔法,燒不起來,只是猛冒煙。」
「那還真是白癡。」
兩人一狼同時點頭。
只有始終在狀況外的雷不解的問了「為什麼」。
「再過去是『迴風谷』,風只會往王都吹而已。」林奈笑道:「可憐的王都居民,要變成煙燻烤人了。」
「讓我為他們哀悼三秒鐘。」榛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表情完全是興災樂禍。轉向雷。「你還好嗎?」
「還好。只是有點頭昏腦脹的。不過那和傷勢沒關係。」
「嗯?」
「……一時之間很難解釋清楚。」最後也只能這麼說。
「所以那些先不要講。我們現在應該先決定逃亡的方向。」林奈始終是林奈,明明是毫無關係的事也能接得那麼順。「麻煩,地圖。」
奈-羅德揮動他的手杖,半透明的世界地圖出現在半腰高的空中,眾人很自然的圍上去。
過去顯然經常有這種機會,因為身體的動作非常自然,而且他看得懂那明明是陌生的文字和記號。雷一面觀看地圖上的記號,一面確信著。
「我們現在的位置是這裡。」林奈指著地圖上四個很靠近的小亮點所在之處。
雷從維的記憶裡知道了這個魔法地圖的特性;那四個亮點就是他們四個人,而他們每個人都能夠在腦海裡呼喚出印象地圖,並由印象地圖上確認各人的所在和安危。這幅神奇的地圖在過去幫了他們許多忙,但是當他們問起所有者--奈-羅德--它的來處時,奈-羅德總是沉默以對,久而久之就再也沒人願意去探討它的過去了。
「因為管了一點點閒事,我們已經無法再往回回到希藍王都了,而再往前只有迴風谷,要是進到裡面想再出來,會有不只一點點的麻煩。但是,迴風谷也是我們應該去探察的重要地點之一。所以,現在該決定的是要不要進谷去?如果不要,就得趁著王都處在混亂之中的這段時間,混水摸魚離開。大家說說自己的意見吧。」
「現在似乎不是進谷的好時機。」榛很委婉地道。
「你覺得呢?」林奈問了雷,卻完全沒有理會同樣默不作聲的奈-羅德。
「我覺得?」他一臉呆滯地重覆。「……我還不知道。在我還沒完全融合身體的記憶之前,我完全無法對現在的情況下判斷……而且,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只問我沒問他。」看向奈-羅德。
「他從來就沒有意見,問也是白問。」
也就是說,這個冒險隊伍基本上是由三個人在下決定的--依照眼前的情況看來,可以更正確地說,是由他和桂木榛兩個人來決定的;林奈看起來完全沒有干涉的打算。
果然馬上就聽見他的決定:「既然你放棄,那就聽榛的。不過,在還沒定案之前我還要補充一件事;這個國家很快就會進入鎖國狀態,直到內亂終結,但是按照我的評估,內亂在五十年內是不可能平息的……」
「要是那麼剛好,迴風谷裡剛好是我們要找的東西的話……」
「是的。我和奈-羅德是沒什麼關係,五十年而已,但你們兩個可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你說的對。請讓我抽回決定,再考慮一下。」
榛倚著樹幹,為了專心思考而閉上眼,而雷,兩眼沒有焦距地瞪著世界地圖,樣子看起來像發呆,實際上卻正迅速有效率地彙整靈魂和身體的記憶。
也許是因為時間緊迫,也許是因為天賦異秉,在榛考慮結束之前,雷就整理好了應該知道的一切。
他輕輕地晃了晃頭,曾經茫然的眼神定了下來,整個人的氣質在短瞬間有了極大的轉變,存在感異常地突顯出來。
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變化,三個人、六道目光全在雷的身上集中起來。
那是帶著失望的眼神。
雷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受他們歡迎。他們之所以會願意讓他站在他們之間,用行動扶持他,只是因為維屢屢的耳提面命--「如果這個身體傷到一根寒毛,我會叫你們後悔出生在這世上!」
「維!」
「我不是維。你們都應該很清楚的。」
他們當然清楚。兩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天南地北。只是,他們不願意去相信他們所寵愛著的弟弟(也許該稱為妹妹,維在熟識之後就和他們說過他的情況,而日常所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一向中性)就這樣走了--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來不及道別,就這樣走了!
同樣的身體,卻是完全不同的人……
在面對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同伴」時,他們實在無法不去自責--那一天,為什麼要留下維一個人?
四個人僵持著,不知經過了多久,天空下起雨來。
「先找個地方紮營吧。」
在逐漸變大的雨勢中,還是林奈先打破了僵持。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他仍沒忘記自己對自己在隊伍中的定位。他抬頭向上看。
「火勢很快就會被控制住,但是依這雨勢,他們不會立刻追上來,會回頭去做更完善的準備。」
「那麼,很快就會挖出我們這些年來的經歷了。」
「是的,所以下一次不會這麼好對付了。榛,你決定好了嗎?」
「還沒有。」像這種要賭命的決定,榛實在是沒辦法輕易出口。要是維在就好了。他不由得又這麼想;維無論做出如何兇險的決定,總是有辦法渡過最後的難關,帶著眾人,毫髮無傷地。
「你還沒有決定,可是我卻決定好了。」
「雷?」
「進去!」
「理由呢?」
「我忘了,你們聽不見。」
雷看著林奈繫在腰際上的紅色刀刃,一瞬間,湛藍的眼瞳變成了金黃!
三人還不及反應,就聽見他的聲音--不,那不是雷的聲音!那種陳舊莫名的哀傷,像是直接穿透靈魂的聲音,響在耳裡,卻刻劃在心頭上。
『……妳已經忘記了嗎……我們曾經許下的承諾……我們彼此發誓……用血刻下的誓言……以靈魂所做的約定……妳全忘記了嗎?……我一直在這裡等著……等著妳來接我……來接我呀……』
血紅的刀刃劇烈地顫抖,終於脫鞘,飛射而出。
雷的眼瞳回到了原有的色彩,他沒有看向任何人,直接轉身尾隨刀追去。
那是迴風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