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請不要再那樣子叫我了。」
用過晚餐,在冉天卿收拾碗盤的時候,蕾突然這麼說道。
「哪樣子?」
「那樣子。」
旁人聽來沒頭沒尾的對話,但是當事的兩人都明白對方在講哪一句。
「我並不是喜歡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有一天我會換回自己的身體,到了那個時候,你又該如何稱我?」
那就改成「我的王子」啊。
雖然這麼想,但冉天卿只是笑笑。他明白的,那種難以為自己的存在定位的不安,他也曾經經歷過。
「那麼,我就叫你的名字了。」
「嗯。」
兩人份的碗盤沒幾塊,冉天卿三兩下就清洗好,並且迅速地將桌子抹乾淨。蕾看著他輕描淡寫的俐落動作,有點欣羨;也不知道是天生,還是換了身體的關係,有記憶以來,她不管是要做什麼事,只要貪快就一定會出錯,只有慢慢來才會順利。
她看得專注,沒發現有人進來,直到冉天卿出現訝然的表情--她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發現是一個模樣很老成的少年……呃、衣著很老成,但是臉很年輕的「疑似少年」……。「少年」戴著很罕見的單片眼鏡,鏡片是深棕紅色的,感覺很像科幻電影中會出現的裝備品。
「你們吃完了。」
直述句。肯定的語氣和衣著一樣老成,但是聲音和臉一樣年輕。
「是吃完了……」
「少年」默然地看著冉天卿。
這顯然是很少見的突發狀況--蕾發現冉天卿竟然是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插口:「你還沒吃嗎?需要的話,讓冉再幫你煮一份,好嗎?」
「少年」像是剛剛發現廚房裡還有第三個人存在似地,扭頭看了她許久,才用一種鄭重的緩慢點了點頭。
「那你想吃什麼呢?」
或許是同樣慢吞吞的動作讓蕾對「少年」有莫名的親切感,她露出罕有的燦爛笑容,讓冉天卿看得有點嫉妒,暗暗咬牙;適當的怒氣能幫助人提起勇氣,他突然間發現這個經常讓他戰慄不已的未來同事其實沒那麼可怕,只是有那麼點詭異。
但是話又說回來……邊境遊俠裡哪個傢伙不詭異?在他們的眼中,他也一樣怪吧。
「你要吃什麼?」怕自己忍不住動手K他,冉天卿強迫自己開口。「先說好,冰箱有的食材才行,沒的話我就沒辦法。我可不是法爾,一伸手可以抓到其他界去。」
「我知道。」「少年」看向冰箱,好一會兒,才又慢慢吞吞地道:「我想吃牛肉麵。」
「牛肉?」冉天卿打開冰箱。「昨天莎菈好像煮掉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剩。」
「還有,在冷凍櫃最下層最後面左邊,被冰淇淋遮住了。」
「哪時買了冰淇淋啊……」叨唸著去翻冷凍櫃最下層,還真的摸出一盒冰淇淋來。「……」
「牛肉就在最後面。」
「……」
冉天卿瞪著手裡的冰淇淋,沒理會「少年」的催促。
「牛肉就在最後面。」「少年」重覆說道。
冉天卿卻大力將那盒冰淇淋塞了回去,用力關上冷凍櫃的門。「我覺得還是不要煮牛肉比較好。」
「為什麼?」
「莎菈既然放得那麼隱密,就表示她不想讓別人吃掉。她很會記恨,上次我不小心吃掉她的東西,一整個月找不到我要的東西。我不想招惹她。」
「會嗎?」「少年」顯然有不同的意見。「但是,上次我當著她的面吃掉她的午餐,她還笑著問我夠不夠……」
明顯的差別待遇。
「你煮,我會告訴她是我吃掉的。」
「我不要。」冉天卿還是要搖頭。「她除了很會記恨,還很會遷怒。」
「我現在就徵求她的同意。」
「少年」果決地下了單方面的決定。
於是蕾有了機會再一次見到先前在房間裡出現過的場面。這次亮起的,用來充當螢幕的是光潔的冰箱門。
但是她一點也笑不出來。
就在「少年」簡潔地告知莎菈事情,莎菈爽快地以一句「多煮一份送來閱覽室給我」做為結論,然後隨手切斷通訊之後,冉天卿整個人發散出驚人的壓迫感。
她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又錯了。也許她根本就不該插口的。
「你可以動手了。」「少年」像是沒發覺氣氛丕變似的,仍是不溫不火地催促。
「我、不、要!」冉天卿再一次拒絕,不僅語氣惡劣還附上咬牙切齒的表情。
「為什麼?」
「你知道燉那些牛肉要花多少時間嗎?!」
他咆哮起來,但是眼角一瞄到蕾,立刻像消了氣的氣球,溫和的模樣像個好好先生。
「Ray,妳先回避一下好嗎?我需要花點時間和他好、好、溝、通、一下。走廊最後那個門出去就是後院,妳可以散散步。我等等再帶妳觀參房子,千萬別一個人亂走,有些地方不太安全。」
「嗯。那我在後院等你。」
知道冉天卿並不想讓她見到他傾向負面的另一張面孔,蕾順從地點點,算是向「少年」道別,便離開了廚房。
一確認蕾的離去,冉天卿又重回暴怒狀態,開口如暴雷響起地對同伴「進行溝通」。
蕾將這突起的混亂拋在身後,推開了長廊最後一扇門屝。
。。。《握我的手,好嗎?》。。。
滿月。
蕾發覺自己竟然皺起了眉頭。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討厭沐浴在月光下的呢?
她明明記得很清楚,在月光下會皺著眉的人,是Vee。
是Vee……吧?
低頭看自己手。在月光下顯得蒼白而虛幻。確實是Ray的手,沒什麼不對--不對!這是Vee的身體啊!!
這是--
「記憶混淆了嗎?」
靈魂與身體的記憶混淆在一塊兒……但是,不應該會如此的--母親說過的,除非發生意外,否則兩者是絕對獨立的!
--難道,Vee出事了?!
稍早的那個夢,難道不是預知的「未來」,而是已經發生的「過去」?!
要真是如此,她該怎麼辦?她又能怎麼辦?她連Vee被召喚到哪個「界」去都不曉得啊!
她慌得六神無主,不停來回踱步。
天空傳來鳥類拍翅的聲音。她循聲抬頭,明亮的月光暗了一暗,好大的一隻鳥在空中盤旋,然後朝她飛下。
大鳥落在她面前不遠處,化做煙狀一陣晃動,最後變幻成了一位戴著鳥形面具的高大男子。銀白的長髮在月光的照耀下更顯優雅。
「費雷爾的月之子啊……」男子的聲音靈動如鳥鳴。「我是……」
「鳥中之王.克諾巴達爾。」蕾叫出突來的訪客的名號。「我記得小時候見過您一次,在您的壽宴上。」
「妳還記得?那時妳還不會說話,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呢。」克諾巴達爾愉悅地笑了。
「我的記憶開始得很早。」她淡淡地笑道,眼底有著苦澀,但唇邊揚著愉快的角度。
克諾巴達爾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說起來,身為鳥中之王的他,生平最大的缺憾大概就是夜間視力極差了吧。因為這個缺憾,他錯過了這輩子唯一一個得到衷心戀慕的女子的機會,最後成為那個女子信賴的兄長……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您遠道來此,是為了什麼?」
「是麗託我來的。」
「母親?」
「她要我帶妳回去。」
「難道是『封印』的事?」
「是的。」克諾巴達爾沉重的點點頭。「『封印』出現了裂痕。」
Vee果然出事了。
「請立刻隨我動身吧。」
克諾巴達爾的身影逐漸模糊,即將變化為大鳥--的這時,蕾卻隻手撫額,搖著頭:「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感覺到了……我的身體在呼喚著我……Vee……」
她聽見自己近乎呢喃的聲音。
她想要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但是身體無法動彈。
她看見了鳥中之王重回人形。
她發現視線裡的景色只剩下了黑與白兩個顏色。
耳畔彷彿響起了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
當視界的色彩回復原狀,她發現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往上飄,一低頭,竟看見克諾巴達爾接住要倒下的自己……
然後,開始有各種訊息湧向腦海。
……為什麼總是遲那麼一步……
……如果這麼做的話……
……不是那樣的,你誤會了……
……我早就說過……
……什麼跟什麼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煮牛肉麵?我想跟蕾去散步……
冉天卿!
她下意識循著訊息來處找去,想要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再看他一眼,想要告訴他不要擔心,但是卻無能為力。
視線變得一片漆黑,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她明白再度清醒時就會變回原來的「自己」了,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對於能力的控制已有大幅度的成長,她有自信絕對不會再發生之前的事,也就是說,兩個人再也不需要交換身體,可以一直是「自己」了。
然而,這些年來一直渴望的事就要成真的最後一刻,她卻無法笑著迎接。
。。。《握我的手,好嗎?》。。。
「……你剛剛有叫我嗎?」停下攪拌的動作,冉天卿回頭問了始終面無表情的同事。
「沒。」「少年」頓了零點五秒,補了一句:「方才五分鐘內,屋子裡沒有任何人叫你。」
「屋子裡?那屋子外呢?」
「不知道。我可沒能力管到外面去。」
「該不會是蕾……」
越想越覺得不安。冉天卿關小了爐火,轉身就跑。「少年」看著空空盪盪的廚房和爐上正滾著的牛肉,考慮了三秒鐘,跟著起身離開。
長長的走廊在冉天卿大步前跨之下很快地被拋在身後,成為過去。
他用力推開盡頭的門,衝出房子。
當親眼看見她毫髮無損地站在庭院,抑望著夜空又圓又大的滿月時,冉天卿高高吊起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但是,當她正眼看向他,他馬上就發現了不對勁。
「妳是誰?Ray呢?」
「我?」女子微微地笑著,卻不答。
隨後趕到的「少年」正好趕上這一幕。「是費雷爾小姐。不管是音紋、指紋、視網膜紋,都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不是她。」冉天卿堅定不移地搖頭。「她不是『她』。」
「冉說得沒錯。」紅葉從外牆跳進庭院來。「瞬變,你那套辦識方法只有在『機界』可行,不要把它用在其他界,沒有用的。雖然這個世界大部分的時候也是可行的,但是例外的時候很多唷。」
「是的。」莎菈不知何時也到了。「魚目混珠這種事再容易不過了。」
然後,那個頭上有著兩隻岔角的紅髮男子從牆裡穿了出來,一臉戒備地看著仍然笑容滿面的女子。
「很好,全部都到齊了。」
女子一一看過在場的眾人,最後將目光定在驚慌不已的冉天卿身上,收斂起笑容:「你一定猜想到了吧?」
「……果然是……嗎?」冉天卿強自振作,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精神已接近崩潰。「……就這樣什麼都不說……就走了……我應該……我應該……不,我終究無法……我……」
「不是這樣的。」女子打斷他。「事實發生的太突然了。是我的錯。如果不是因為我,他還會是『她』,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而你們會有充裕的時間了解彼此。」她頓了頓,又低聲道:「我也很傷腦筋的啊……」但是這句話用的並不是眾人所以理解的語言。
眼見冉天卿深陷自己的情緒,久久無法回神,女子突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呆呆地看抬頭看著滿月。
這時,被徹底忽略的「配角們」終於找到適當的機會開口。
「方便的話,請適時的交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服務一下觀眾如何?」莎菈笑得像是化妝品專櫃小姐,極度不耐煩卻又極力掩飾。
「什麼?喔,是的,抱歉,我忘了。多年不見這個世界,請原諒我的失常……」女子調回目光,神色有些恍惚,但眨眨就又回到精明。「請容許我遲來的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薇(Vee),薇.費雷爾,是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費雷爾的雙子之一。」
「那個說身染不知名重病,在不知名鄉間休養的那個?」
「不是有流浪癖,出門像丟掉,回來像撿到,不知道去哪旅行了,忘了回家的路的那個嗎?」
「我聽說的是很多年前發生了意外事故,變成植物人躺在某家療養院很久了……」
莎菈、紅葉、法爾三人面面相覤,然後同時看向薇,後者就如所料地臉色發青。
「呃……那個……」紅葉發出無意義地單詞。
瞬變卻接著道:「根據搜尋,發現相關留言1146條,最初發言者已不可考。」
薇握緊拳再鬆開,一陣勁風以她為中心吹開。「算了,反正我回來了。」
「是啊、是啊。」紅葉諂媚萬分地笑。在「強者為王」的旗幟下生存多年的他,一旦在本能上感知到對方實力遠在他之上,便毫不猶豫地捨棄了偽裝和不必要展露的多餘自尊。
「而且那並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
「那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諂媚諂媚諂媚……
「當然是前去迎接我的半身啊。」
薇雙手合什,有如祈禱般地笑了。但目睹了她眼中閃爍著的銳利,眾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來吧。」她彈了個響指,外放出一絲能力,拉起仍處在閃神狀態的冉天卿,率先走回屋中。「找個適合的地方,讓我來為大家做個簡單的『前情提要』。」
「還『前情提要』呢……」莎菈以手指按摩著太陽穴,感覺到許久不曾出現的偏頭痛又發作了--雖然她也知道是心理作用居多。
「這一位小姐好像比較活潑。」瞬變難得說了如此人性化的句子。
法爾依然只關心他的專業。「有食物的香味。」動了動鼻子,然後聞著那味道,再一次穿牆而入。
紅葉在長褲上擦著手心的冷汗。「我只慶幸從未得罪過先前那一個,不然下場一定是屍骨無存。」
「是啊。呵呵呵……」雖然在笑,但笑得很勉強。
「莎菈,公爵大人真的打算……那麼做嗎?」
「那件事還不清楚。不過我認為現在是個轉機……換成了這位小姐,也許輪不到我上場,她就會一個人搞定一切了……」
「如果他們擋到她的路的話。」瞬變補充道。
「同樣的,如果我們擋到她的路的話……」
三個人實在是不願意去想那個可能的下場--光是回想起方才那陣勁風帶來的壓迫感就不寒而慄。
屋內傳來薇不耐煩的催促:「你們到底進不進來?難不成需要我幫你們?」
「不不不,馬上就來。」
紅葉應著,趕緊拖著兩位同事進屋。
夜空中,那輪圓月剛剛爬升到天頂,還漫長著的夜,這群人卻已注定無眠。